以首部作品記錄異地廚事,《紅磡記》集結周項萱對不同飲食場境的細膩描摹,伴隨影像補捉的愜意光景,從她的煮食日常,餐具器物置辦,到自家派對餐桌,以及那些在異鄉外出吃飯的歡快時光。他方的人事物彷彿若有光,美好的暫時歷久彌新。木柵曾是她最熟悉的生活場域,喝碗麻油雞湯,在市場閒逛,下午的訪談在河堤旁的咖啡館後院展開。

撰文:林君燁 攝影:日常散步 李盈靜 企劃編輯:張容甄(HereNow編輯部)


「平底鍋入薄油燒熱,將幼嫩的牡蠣擦乾身子平鋪上去,別翻動,兩面都煎出色即起鍋;另一爐滾水煮麵,麵在水裡打散後就熄火,軟了沒嚼感。保水又色香的牡蠣疊在湯麵上,蔥花撒得豪邁,再來些七味粉,有紅有綠算是給日子施了些胭脂。」

——〈廣島牡蠣與統一肉燥麵〉

周項萱於五年前第一次搬離島國,遷至香港。因《紅磡記》炫風回台幾天,採訪便匆匆訂於新書發表的前一日,問她降落台北想吃什麼,答曰麵店與小火鍋。

一把麵的學問 

廣東撈麵多使用細而硬的竹昇麵,麵上鋪滿蝦籽,而項萱則獨鍾台式意麵、鹼水麵,「香港的麵體我沒有很喜歡,饞乾麵的話只能在家吃了。」一如書中信手混搭台式泡麵與高級海鮮,在家做飯,許願即變現,可以毫無理由,就只為了想這樣吃而吃。

食物是一時一地記憶的刻印。在港島廚房的蒸氣滾水裡下一把略帶嚼勁的白麵,彷彿回到台北濕熱的午後。顧名思義,《紅磡記》是作者於香港生活的拾遺,位於九龍半島,紅磡廣義上由黃埔、大環、鶴園、老龍坑及紅磡灣組成,與海密切相關,搭一班渡輪就到北角或中環。為愛人來港,幾年間,項萱從老紅磡一路往填海造陸的新生地搬去,越發越靠近海濱,此處日韓商辦林立,除了新鮮歐美香草,各式亞洲調料唾手可得,街市亦方便搜羅本地食材,是她三次搬家不離紅磡的主因。

下廚是項萱一直以來的慣習,小學時學會煮水餃給自己和弟弟裹腹;大學租屋,有了自己的廚房後,對做菜更感興趣。工作的起點是編輯一份生活雜誌,頻繁接觸不同的風格領域,當時鼓吹素人也可以下廚的風氣漸盛,辦公室附近也沒什麼好吃的,因此萌生想帶便當的心情。下班後,趕一班不用轉乘的公車一路搖晃回家,去超市、做晚餐,帶明日的便當。自小家裡崇尚養生淡口,為自己做飯是一種新生的自由。

甫到香港那半年多出許多時間,終於偷得閒情鑽研複雜菜色,自覺偏愛描寫飲食之事。進入餐飲媒體工作後,精緻餐飲佔據產業核心,除了偶爾在生活中偷渡專業廚房的烹飪知識,她依舊埋首於枝微末節的私人廚事,「即便我寫飲食,也不單純在寫食物本身,而是透過食物去寫自己與身邊的人、社會和世界的關係,把全部揉在一起,好像又變成另一道菜。」一室廚房,多重宇宙。


編輯的角色

從事編輯多年,寫作與做菜,都是同一顆編輯腦袋。從買菜的流程、備菜的順序到餐桌的形狀,都有項萱自成一格的編輯方法,「雖然動作慢,但我會有一套自己的系統,去想怎麼做最順暢,使用最有組織的作法把菜完成。寫作其實也是一樣。」寫的過程中偶有意外開展,不過編輯思維總在背景同步運轉。

一直以來,編輯的概念同時在稿紙與廚房起作用,方方面面考慮著鋪陳與結構,習慣比別人再多設想一點。兩者間也存在不同,寫字時不免焦慮,字句斟酌如何把話講得有趣;做菜倒可以非常專注,不選音樂、不聽 podcast,專心料理一點不覺無聊。

香港自宅偶爾會舉辦派對,項萱坦白不太耐煩有人進廚房幫手,除了空間緊縮的限制外,還要留神關不掉的最佳流程警示燈。笑說自己簡直是廚房裡的暴君,為另一半下廚跟幫小學生做飯沒兩樣,對方負責看看卡通就好,熱飯一出趕緊洗手上桌。

如此專制在多樣的餐盤選擇裡獲得解放。家裡最重要的資產就是盤子,無論出國或搬家,胼手胝足包裹寶貝,穩穩放進塑料大袋,妥妥揹上肩,不給物流一絲磕碰機會。她特意不買成套餐具,在街市裡的架子上挖出一隻,又從本地陶藝師的作品裡尋覓;疫情時,格外寄情歐洲老盤,請賣家留心鍾意款式,找到了才跨海寄來。

客人來之前,項萱會把合適的碗盤一一取出,想著今日的菜色,即興搭出和諧氣象,進行一個人的餐桌彩排。悉心混搭的餐桌風景,恰恰適合填上阿嬤的滷肉,回台過年期間,行李箱的空位絕對要留給從小吃慣的這一味。

「只聽阿嬤略為驕傲地說,做這鍋滷肉,除了帶皮三層肉,她只用上三種食材——蒜頭、米酒和醬油,不落鹽也不加水。還特地從廚房拿出她的調味料,米酒就是公賣局的特級紅標純米酒,醬油就是最基本的金蘭醬油。」

——〈阿嬤的滷肉〉

曾經試著在港複製阿嬤的味道,弄來正統調味料,但香港的本地豬和蒜頭與台灣大不相同,味道就是差了一點。幸好每每回台過年,還是可以偷帶兩包阿嬤攢(tshuân)好的滷肉配額回港。先生第一次跟著回娘家,就立刻變成阿嬤滷肉迷弟,今年攜回的滷肉特別美味,先生不禁提議號召友人、舉辦家宴,以「阿嬤的滷肉」做主角風光開桌。


在異地,美好的暫時

落腳紅磡,日日對著港口,香港不是終點,去留皆是尋常事。項萱說書寫與下廚未必受到香港影響,更多是來自異地生活的視角轉換,觀點位移,差異便自然浮現。

「在台灣做菜是生活所需,搬去香港後,在家做菜成為一種我跟台灣保持連結的方式。」沒法三天兩頭吃同一頓飯的心性,項萱總想著試做新菜。在香港的這幾年,她四處蒐羅食材,港人喜愛台灣文化,很多家鄉名產竟是到了香港她才第一次嚐到。偶有香港朋友詢問,本地哪裡有好的台菜餐館,她往往覺得最好吃的還是自己做的。

「以後如果搬到其他地方,煮飯會成為一種可以四海為家的能力吧。做飯和對食物的渴望是一種定錨的方式。」理想的生活時時在變動,在恆常的變幻之中,感受自己的心意,緩步型塑餐桌的形狀,重複經驗美好的暫時。好像還不到在哪裡落地生根的時候。


後記
採訪的隔天下午是《紅磡記》在台北的首場發表,花束伴手禮滿堂,講者上台、人群落定,一切蓄勢待發。開場不久卻感覺作者有點心神恍惚⋯⋯「誒,那個滋養草莓大福放在會被太陽曬到的地方了!」促使作者不惜打斷自己的初登場,不外乎就是保存一顆完美大福的心。

周項萱 Hsiang

編輯當很久,領域涉及生活風格與版權代理,基本上哪裡需要編輯,就往那裡去,目前栽入的是飲食與烹飪。寫家事,寫炊事,有時拍照。在乎柴米油鹽,也著迷星體運行。相信靈魂有自定的藍圖但生而為人仍握持選擇權,相信善良,相信愛。作品散見於《BIOS monthly》、《500輯》、《聯合報副刊》、《聯合文學》雜誌、《幼獅文藝》、《週刊編集》、《大誌》、《HomeWork》等媒體,曾撰有線上專欄《紅磡廚事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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